李光耀去世|新加坡未来三问
李光耀去世|新加坡未来三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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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离开后，新加坡会怎样——在李光耀生前的最后几年，不止一个记者向他抛出类似问题。
美国政治学家、《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》作者塞缪尔·亨廷顿早在2000年就说，“李光耀将新加坡变成本区域里一个非常特别的国家——它是全世界最不贪污的政治体制之一……这确实是巨大的成就。然而问题是，这个廉洁的政治体制能维持多久呢？”
“我能做的只是确保当我离开时，各种制度还是好的、健全的、廉洁的、高效的，确保现有的政府知道自己要做什么，知道搜罗高素质的下届政府人选。”2009年在接受《国家地理》杂志采访时，李光耀说道。
如今，假设的前提变为了既成事实，那么问题的答案会因此发生改变吗？
一，反对党上台执政？
“我相信人民行动党政府还会继续下去。”新加坡人民行动党前国会议员吴俊刚告诉澎湃新闻（www.thepaper.cn）。
吴俊刚早年是一名跑总理公署的记者，多次跟李光耀随团出访，后来被人民行动党征召，参加大选并胜选成为国会后座议员，退休后一直笔耕不辍，在《联合早报》开有时评专栏。李光耀去世当天，吴俊刚在《联合早报》刊发了一篇长文，回忆他近距离接触过的李光耀。
“在很多人心目中，李光耀就等于新加坡。但他去世后，新加坡政局并没有产生什么动荡。大家都很悲伤，但并没有产生一种危机感。”吴俊刚对澎湃新闻说。
新加坡每四、五年举行一次议会选举，吴俊刚认为选举的变数很大，没有人能够预测。
虽然新加坡反对党普遍实力孱弱，但吴俊刚本人就曾在单选区遭遇过一次激烈的选战。那是1991年，吴俊刚以52.27%的得票率击败新加坡民主党一名候选人。那一年，反对党共计赢得4个议席，仅次于2011年6个议席的战果。
“一般来说，我们都觉得下一届大选不是什么大问题。即使说，人民行动党可能会再失去一些选区，但连续执政应该不是问题。”吴俊刚对澎湃新闻说，“虽然上一次大选反对党破历史记录，拿下一个集选区，从现在反对党整体实力看，还是完全没有办法挑战人民行动党的地位，更没有办法形成一个替代政府。”
话虽如此，吴俊刚依然很审慎。他分析，人民行动党能否继续执政要看很多因素：比如人民行动党本身实力的消长，能否继续吸引或招揽最好的人才加入，反对党实力增长的速度，民众心态的变化，以及一些可能影响民心的突发状况或议题等。
新加坡智库隆道研究院的总裁许振义认为问题关键在于反对党。
许振义告诉澎湃新闻，新加坡反对党一直很弱，很多。“关键是很多，互相不服。”“以每次大选能出来参选的七八家为例，他们都是冲着人民行动党来的，但他们为什么不能整合成一家或者两家呢？”
许振义举2011年大选的例子说，“如果这些反对党全部联合起来，而且全部胜选的话，那人民行动党就只剩下5个席位了。但任何一家反对党都是独立作战，而且没有一家反对党组成过半议席的候选人团队。”“任何一家反对党的候选人全部赢了，他们也执政不了。”
“反对党最大的问题就是山头林立，互相不服。其实每次大选，反对党都在谈联盟，但一个巨大的问题是如果真的做成了这个蛋糕，怎么分？蛋糕没做成，当然无所谓了，反正大家一场游戏一场梦，做完了算了，拍拍屁股走人。”许振义对澎湃新闻说，“就像秦灭六国一样，现在新加坡（政党政治）的情况我觉得就可以用战国来形容。”
“只要还是这种情况，李光耀去世一百年、两百年，反对党还是不会有作为的。”许振义说。
退一万步，如果人民行动党出现重大失误、腐败的话，“反对党目前也没有哪一个党可以赢，可能是几个党合在一起，组成联合政府。”深圳大学新加坡研究中心主任吕元礼告诉澎湃新闻，“但这种情况发生的话，它（政府）会比较软弱无能，也可能会比较腐败。”
“新加坡政治一直在不断开放，并且会继续这种趋势，但新加坡永远不可能变得像西方民主那样。”新加坡管理大学法学副教授、2012~2014年官委国会议员陈庆文告诉澎湃新闻，“两党或多党民主不可避免，这不是一个是否的问题，而是一个时间问题。”
二，人民行动党分裂？
2011年议会选举之后，新加坡又举行了总统选举。当了26年人民行动党国会后座议员的陈清木医生独立参选，得票34.85%，仅以0.34个百分点（7269票）之差输给人民行动党支持的陈庆炎。
二陈均人民行动党出身，但陈清木任国会议员期间以敢怒敢言闻名，不是“人民行动党眼里的好孩子”。
《联合早报》当年的报道显示，选举结束后，陈清木坦言，许多人民行动党基层不顾劝告，公开表示对他的支持，显示人民行动党内部已出现分裂。“这样的分裂反映在我和陈庆炎的得票率上，我们的得票率几乎一样。”
“如果陈清木能够集结另一股反对实力，甚至从行动党中挖掘那些对现实不满的人，几年下来当可成气候，下一届大选既对行动党构成威胁，也挑战工人党在野一哥的地位。”《联合早报》有观点如此分析。
“在可预见的未来，人民行动党不可能一分为二。”陈庆文告诉澎湃新闻，“可以肯定的是，过去，现在，将来，人民行动党都会有内部分歧。但说到分裂，前提是存在严重分歧，而且已经分裂为对立派系。我看不到这方面的迹象。”
历史上，人民行动党发生过一次分裂。1961年，因为在新马合并的问题上产生分歧，反对方在议会对李光耀提起信任投票，要求他立即下台。
“差一票李光耀险些就被否掉了。把一位生病的人民行动党议员从医院搬到国会投票才勉强过关。”许振义对澎湃新闻说。
此后，人民行动党没再出现过分裂。许振义认为，原因之一可能是因为李光耀在，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。
“没有这样一个权威人物在了，面对大选的压力，在争议性很大的政策上，比如拥车证、部长高薪等，人民行动党内部会不会有人要妥协呢？会不会导致一部分人分裂出去，另立山头呢？”许振义认为，理论上的可能性是有的，但现在没有证据支持。
吴俊刚认为意见分歧难免，但最终还是会听取多数人意见，达成共识。他举了设立赌城的例子，一旦决定做出，就是内阁的集体决定，就不能再公开反对。
但吴俊刚也提到一个当下有些苗头的争议议题——“就是到底政府的路线是要偏右还是偏左，这个争论是有的。”
“现在政府一直在花钱，很多社会开支增加非常快。在一些比较保守的党员看来，政府不像过去在财政上那么谨慎，并且鼓励人们要自力更生，而不是向政府伸手，担心将来走上民粹主义的道路。有些人就认为政府做得还不够，有些人则认为政府做得太过了。”
“这个路线之争，接下来会怎么发展，也许会是一个观察点。”吴俊刚对澎湃新闻说。
吕元礼谈到了同一个问题的另一面。他告诉澎湃新闻说，目前人民行动党强调发展的硬道理，可能会忽略公平公正；强调做大蛋糕，相对会忽略一些分好蛋糕。人民行动党党内，一部分人想法是反过来的，他们更强调要分好蛋糕，强调公平公正，强调幸福感。
“李光耀去世后，从长远来看是有这种可能的，那批人会分化出来，另外成立一个党。如果李光耀在，这种情况是不太可能的。李光耀不在了，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相对来说会更大一些。这是一种大胆的想象，现在看不到那个迹象。”
“但有人会说这个话题，也说明这事儿发生，也不是毫无可能。”吕元礼告诉澎湃新闻。
三，国际影响力式微？
在早年曾随团采访李光耀出国访问的吴俊刚看来，李光耀可以说是新加坡的首席外交官。
“他个人的声望，在国际上的地位，完全没有办法有另外一个人来取代。在这方面（他的去世）可能会影响新加坡在国际上，甚至是在东盟的影响力。”吴俊刚告诉澎湃新闻。
2012年在写给《李光耀论中国与世界》这本书的推荐序里，美国前国务卿亨利·基辛格写道，“一直以来，李光耀是美国必不可少的朋友，主要不是因为他所代表的权力，而是因为他那非凡的思维。他的分析非常好，非常有深度，以至于其他国家的领导人都认为同他会面是接受启迪的一种途径。”
“在过去三代人的时间里，李光耀每次造访华盛顿，总有一大批人等着见他，其中包括美国政府和外交领域的高层领导。他的讨论会总是洋溢着一种很少见的坦诚氛围，他德高望重，而且经验丰富，每一位与他打过交道的美国总统都能从中受益。”基辛格如此写道。
而上述书籍的序言同样不吝笔墨：“在国际事务中，李光耀这位‘新加坡的圣人’可谓是最受欢迎的人，美国、中国以及其他国家的领导人都热切地征求他的意见，经常向他请教，而且会仔细地聆听他的见解。从尼克松和基辛格在1971~1972年考虑调整对华政策到之后的每一任美国总统，包括奥巴马在内，都曾经到新加坡拜访他……”
“我们再也找不到一个像他这样在国际上、区域上，能够发挥巨大影响力的领袖了。今后新加坡也没有办法再借用李光耀的光环在世界上产生影响了。”吴俊刚对澎湃新闻说。
但在许振义看来，李光耀只是一个特殊时代的特殊人物。许振义所指特殊时代是“冷战”。
许振义告诉澎湃新闻，以后很难再出现这样的时代，东西方相互敌对，相互不了解，不敢去接触对方。
许振义认为，李光耀作为新加坡总理，能够给东西方提供一种咨询，或者是知情人这样的角色，某种程度上起到了沟通东西方的作用。
“因为他扮演这样的角色，也给新加坡外交带来很大的资源和便利。”但许振义同时告诉澎湃新闻，现在时代已经不同了，也不需要这样的人物。“之后的吴作栋，现在的李显龙，包括将来的领导人，都不可能扮演李光耀当时的角色，也不会有李光耀那样的自身条件来做那样的事情。”
陈庆文认为，李光耀不可替代，但无论如何，把李显龙与李光耀作比较很不公平。
“接下来新加坡能产生的影响是什么呢，我觉得唯一能够做的就是，继续保持它治理的成功，包括经济发展、社会管理等各方面，继续保持为一个成功的国家，一个成功的模式。”吴俊刚对澎湃新闻说。
“如果它能够继续有这样一个延续性的话，我想它还是能够在区域，包括东盟，以及世界平台上发挥一定的影响力。”吴俊刚对澎湃新闻说，这种影响力就是作为一个成功国家的影响力了，而不是说因为有一个非常杰出的政治领导人这样的影响力。
“新加坡现在能做的也只是这样了，也必须是这样了。”吴俊刚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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